“碗厂早解散了,就我一个人守着一仓库的碗。”丁亦举站在街心,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板下面。

    “没关系。过来,今天的酒嫂子不要你掏钱。”荷花嫂把柜台上的酒碗往外移了移。

    “不!”丁亦举袖着手,犹犹豫豫退至街旁的槐树下。一个大男人,怎好白喝人家的酒呢。

    见丁亦举走开,荷花嫂也只得转身去招呼店里的酒客。酒客们占满店里的桌凳、栏杆,大碗大碗往嘴巴里倾。两阳镇人喝酒,从来不用酒杯,皆使大碗。碗大,谷酒又烈,醉起来便快。醉了,免不了哭爹喊娘,嬉笑怒骂,尽情尽兴。还要雄风大振,见底的碗,在手上只一扬,就旋着圈飞出栏杆外,“吧”一声掉进河里,溅起白闪白闪的水花。喝酒喝出了豪性,甩几只碗,不会被人指背,相反认为是男人之举。在两阳镇,说谁喝不喝得酒,不说一次能喝几斤,而说一次甩了几只碗,是饭碗还是菜碗。至于荷花嫂,酒客甩几只碗,不但不会在意,相反越甩得多她越高兴。这说明酒客视她和谷酒店为家,能尽性子。酒醉心里明,酒客们再醉,再糊,甩了碗,付酒钱时也不会把碗钱忘记,总会一起算进去。即使忘了碗钱,荷花嫂也不会见怪,碗出在邵阳,几只碗算什么?人家愿意进店,愿意用谷酒把自己灌醉,就是对你荷花嫂的最大抬举。

    槐树下的丁亦举,见店里男人大碗喝酒,脚板心就安了钢钉,钉在地上冒得脱。喉咙骨碌骨碌,唾沫咽不停。尤其是酒客们把空碗扬起来,硬着脖子往栏杆外扔时,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慢慢扬起来,扬起来,似也要豪气一番。眼睛自然就鼓出了水,视线像搞激光扫描,跟着酒客脱手的碗一起画弧线,一直划进栏杆外那蓝盈盈的两阳河里,半天起不上来。

    丁亦举就这么在槐树下站了好几天。最后那一天,他见酒客们手里的碗又飞进了两阳河,心里就有了一种灵动。他拔出脚底的钢钉,匆匆离开槐树,走回碗厂。

    不一会儿,丁亦举就从碗厂的铁门里走将出来。不过这回他不再袖着手,而是在手上抓了一只碗,挺着个胸脯,一步跨进衡阳,把碗往谷酒店的柜台上一放,眼望着荷花嫂,说道:

    “荷花嫂,给碗酒吧。”

    荷花嫂眼角瞟一丝妩媚的笑,给丁亦举斟上一碗。丁亦举伸手接过酒,转身蹲到青石板上去。酒斟得极满,看去似高出了碗沿,但丁亦举端得十分平稳,这一转一蹲,竟连渗都未往碗沿外渗一丝丝。蹲下后,眼睛睃睃街旁的槐树,先用嘴唇去碗里稍稍一抿,有滋有味巴两下,接着下巴一翘,嘴巴一张,那酒碗便深深嵌进两弯粗大的牙齿里面,但见碗下那尖突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酒碗就从牙床里退了出来。把碗口朝下,抖几抖,竟无滴酒落出。脸上随即洇上一层闪亮的得意,起身,后转,把酒碗置于柜台上。

    “这碗就留给谷酒店。”丁亦举说一声,把目光从荷花嫂米豆腐般细嫩的脸上撕下来,走下台阶,缓缓离去。

    荷花嫂拿着碗,望望丁亦举高大的背影晃进邵阳,脸上很灿烂。

    这天起,丁亦举每天进店喝一碗谷酒,每次都带一只碗来,喝过酒,碗就留在谷酒店,不再拿走。一天一碗,不多不少。

    “亦举,”这天丁亦举放下碗欲走,荷花嫂叫住了他,“以后不要总带碗来,喝酒就是了,店里少碗时,我差老二去你厂里购。”

    “说什么购,你需要只管派人去拿。”丁亦举说,“但我怎好不带只碗,白喝你的酒呢?”

    “喝碗酒算得了什么?我也有事要求你呢。”

    “求我?”丁亦举以为耳朵里进了毛毛虫,“你荷花嫂是个大能人,我丁亦举什么能干都没有,你哪会有求我的地方?”

    “老大和爹去了好几年了,我想打两块碑,安到他们坟上去。”荷花嫂只说,不去看丁亦举,“亦举,你肚里有墨水,字写得绝,求你给写几个文字,我请石匠錾到碑上面。”

    多讲良心的荷花嫂,竟然没忘记埋在土里的死人。丁亦举心里顿生敬意,同时又腾起一股暖流,如今的人都只盯住谁袋子里票票多,有哪个看得见他丁亦举肚子里的墨水和手指头上的字呢?丁亦举极感激,一个堂堂男子汉,在荷花嫂前面,竟小学生般把头啄得有如莲花落:“行,行,我这就给你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