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就像是一个无色的大圆盘上滴了四滴颜料,上帝之手转动圆盘,颜料绕着圆周甩出一道痕迹——各色浅淡渐次,从此有了四季轮转。八九月份夏天的尾迹仍然清晰,没有轮廓的火红的烈日和浓白色的云朵,就像是不精技法的孩子在一张深蓝色的手工纸上涂抹,热得晕头转向的人抬眼张望所看到的世界便是这样一个色彩夸张而模糊的画面。

    教学楼一楼大厅里摆着几块公告板,上面张贴的是新生花名册,学生需要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去相应的班级报名。临近中午的吃饭时段报名的人就渐渐少了,没那么拥挤,不过大多数人是拖着行李的,只有这么几个少年两手空空,仿佛来此闲逛的小区大爷。他们穿着宽松的T恤衫和大短裤,踏着慵懒的步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来到公告板前,这样的几个大男生并排着,散发一股不良少年的气势,周围人都本能地站得离他们远些。

    “方易明,你跟我在一班。”一个少年伸出两只手指各放在两个名字之上,转身向另一个同伴说到。他从一开始就只在一班的花名册找,因而找得很快。

    “哈?”那个叫方易明的少年和他相反,他从一开始就没往一班那里看,一班是尖子班之一,由全市中考成绩脱颖而出的那群人组成。方易明难以置信地走过去,扒开他的手一看,他指的两个名字分别是——周晓风、方易明,“我竟然真的在一班!不过我考了多少分来着?”方易明极力回想那个他只看了一眼就完全抛到脑后的数字,找到名字的那个少年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丫的心思全花在你的女朋友,们,身上了。”他特地强调了“们”字,因为他对他这位朋友的花心了解得很透彻。

    “哎哟,这么酸,我的小风风吃醋啦?”方易明忽然一脸流氓模样,张开了手臂要抱他,“来,爷好好宠宠你。”

    “给爷滚远点!”两个少年在公告板面前一阵打闹,一位母亲领着女儿轻咳了一声等他们离开:“同学,请让一让。”他们立即收起了笑走到旁边,本来也要直接去报名了,可方易明刚让出了一道空隙,目光却被那位母亲身后的少女吸引住了。女孩中等身材,留齐刘海,束起长长的双马尾,穿着蓝白色调的日系水手服,短裙长袜,像日漫里走出来的美少女。水手服毕竟不是日常着装,引起一点关注是理所当然的,但少女似乎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她和母亲一起找自己的名字,忽然转过脸去对上方易明痴痴的目光,不禁有些慌乱地把眼望向别处,他的朋友拉着他说:“赶紧捡起你的狗眼走!”方易明整个人呆呆的仍站在那,于是被同行的两个少年一边架一只胳膊,又另有一个人在中间扯住他的后领子,就像拖着一只没有生命的超大人偶往前走,少女看了一眼他们,被他们的举动逗乐了,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两颗酒窝立即显现在小圆脸上,增添了几分动人。

    最意外的是小天竟和晴儿同班,两人都在一班。小天自不用说,他必定是分到尖子班的,但全市有那么多成绩优秀的人,晴儿还能分到和他同一个班也是一种很难得的巧合。

    秦云惊喜地指了一下小天和她的名字便退出了人群,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个家长脸上都喜气洋洋的,虽然拥挤在公告牌前热得不行,可仍急着想知道自己孩子所在的班级。市一中在他们眼里算是一所小大学了,从踏进校门开始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种骄傲,这源于他们对孩子的期望和对学识的敬畏。

    “晴儿跟哥哥一个班开不开心啊?这样晴儿就有伴了。”实际上秦云心里还是担心晴儿在新环境能不能适应,小天和她同班,每天都能见着,或许她就没孤单了。但此时晴儿却满脸不在意,挽着她的手把脸别到一边,周遭吵闹跟没看见似的,眼神恹恹的像是刚睡醒还带着一点起床气。

    小天倒是表现得很开心,从昨晚开始晴儿又不理人了,这会儿他想着趁此机会跟她和好——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闹的矛盾,他拉着她的手一脸讨好地笑道:“这太巧了吧。晴儿,咱俩真的是有缘啊。”但晴儿又给他泼冷水,厌烦地甩开他的手并对他翻了个白眼道:“谁跟你有缘了,白痴。”

    被骂了的小天还在没心没肺地傻笑:“以后咱俩一个班,谁欺负你了跟哥哥说,哥哥保护你。”晴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越看他越觉生气,或许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每次她心烦的时候他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并且小天这人就是个软柿子,不捏他捏谁呢,晴儿又冲他喊到:“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秦云本来下定决心不管今天她怎么闹都不跟她生气的,但见她这样对小天实在也忍不住,温柔而严厉地教训她:“晴儿!你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这么说哥哥,哥哥哪点不好了?总是和哥哥作对,妈妈生气了。”秦云说完最后一句就丢下她走向报名处,对她来说天塌下来都没有妈妈生气不理她那么严重,她赶紧追了上去,张潇和小天在她后面走,见她上去拉了拉秦云的手,秦云把手抽了回去不让她拉着,她又扯住她的衣角,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到她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妈妈……”秦云受不了了把她一揽揽进怀里,晴儿双手紧紧抱着她,小天跑上前去听到秦云说了句:“以后不许闹脾气了啊。”这句话这两个月以来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晴儿又一如既往地答应妈妈,可悄悄回过头来对小天却仍是白眼,小天无奈地耸耸肩表示:您随意闹吧,反正我管不了。

    把行李搬到寝室之后,秦云帮她一样一样地摆好生活用品,告诉她牙膏牙刷放在这里,毛巾挂在那里,桶和脸盆上写着她的名字……她只在旁边看着,眼睛很空洞,心里忽而觉得失落忽而觉得恐惧,要离开妈妈,开始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而真正开始之前的每一秒钟的等待都是无比煎熬,一方面知道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一方面又害怕去面对,心情被困在无法逃脱又惶恐不安两种纠结的境地之中。

    “晴儿,怎么又哭了?”晴儿站在床边看妈妈帮她铺床,妈妈的一句句吩咐让她难受,秦云转头就看见她两眼泪汪汪的,因为在宿舍又不敢哭出声来,咬着嘴唇脸抽泣也没有,只是眼泪一颗颗地从眼眶掉出来。秦云抱着她和她一起坐在她的小床上,看看同寝室的几个室友都看了过来,开玩笑道,“大家都在看你哦,羞不羞啊?上高中还这么哭鼻子。”八个人一个宿舍,已经有六个人在这里了,这些室友的家长都回家了,其实晚上才要上教室开会听老师安排,下午这一整段时间都是自由的,可她们已经不打算再回家了,而且已经彼此相互认识,各自聊天说笑表现得很自然的样子。还有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杂志,就跟在家里一样轻松,偶尔跟旁边的人聊起书中的内容就像和家人说话一样亲切,甚至有个人叫另一个人也分她一本杂志看,那个人就懒懒地躺着用脚趾夹起杂志,这么用脚把杂志递给对方,她们之间看不出来是今天才知道彼此的名字的。

    室友们刚开始看到晴儿时已经很惊讶了,觉得这小人儿真小,看起来小学都没毕业似的,而现在看到她哭了,更以为她是小学生直接就来上高中的,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犹豫要不要上来安慰的,秦云和她们的目光对上,都相互笑了笑,女孩们清澈的眸子让她安心。

    “兔兔会在宿舍陪在晴儿的,好不好?”秦云几乎是哄小孩儿的口吻,“还有好多室友,晴儿要跟大家好好相处,成为好朋友呀。”那只粉白色的垂耳兔毛绒公仔体积比她还大,秦云把它放在她怀里,挡住了她一百八十度的视野,但她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抱妈妈,眼眶和白毛兔子的眼睛一样红。

    “妈妈,晴儿不会好了,晴儿不会好了。”晴儿的这句话让秦云的心像忽然被拧了一下,晴儿还是和当初她结婚时一样,从来没有改变过。早就该想到,如果仅是排斥独立,晴儿应该不会这么失控,她这是把分别当成抛弃了。

    “我的小心肝宝贝儿,”秦云捧着她的脸帮她擦眼泪,眼泪可算止住了一会儿,“妈妈说过,妈妈永远不会丢下晴儿的,晴儿永远是妈妈最疼爱的人。难道说,晴儿连妈妈也不相信了吗?如果晴儿不相信妈妈,妈妈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