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浴秋拍了一把车铃,在叮铃铃的声响中扯了扯嘴角:“闹啊,闹得越大越好。我洪门子弟以忠心义气为先,结交四海兄弟,共为丹赤江山。我只知林培森左净生顾阿宽们为着同胞兄弟反抗欺辱我们的洋人,那必是爱国者。爱国者如何能受审?爱国者怎么能随随便便丢了性命?要拼要命,我们洪门是最不怯的。”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和虞西敏谈及自己的身份,也提到了之前的顾阿宽,算是承认了自己为其杀人复仇的事。

    虞西敏沉下脸色:“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便是总理令,只要在法租界内,我犹有谈判力争之余地,不到你们赤血相加的地步。宋浴秋,你敢擅自妄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宋浴秋轻嗤了一声:“今日所见,你也知道法律已无大用。若说错,我只错了一桩事,我不该为难金法官。待此事得了,若有机会,我再登门叩首向他告罪。”

    虞西敏夺过他手里的车把,沉声道:“‘若有机会’?我告诉你,金法官在今日事泄之后就不可能再留在法公廨。他抛弃职位和前程,不是为了让人用更多的牺牲来换取林培森的安全。他希望的是我们用法律、公理、策略和民众们朴素的公道的心去赢得这场诉讼。你不要曲解了、辜负了他这番牺牲。左净生一个你觉得不够吗?你们洪门只求忠义不要命吗?”

    五卅惨案过去未久,顾阿宽之死犹在眼前。一旦这次再有直接冲击巡捕房的事件,虞西敏根本不能保证雷纳等人会不会丧心病狂到动用武力镇压。一旦开枪,死生难料。

    他转而握住宋浴秋的手腕:“你现在跟我走。我父亲会联合上海总商会、银行工会,我也会联络刘光吾号召华商纱厂联合会等一道发起罢工罢市。且林培森的组织也在积极联络各方向北洋政府施压。治外法权一向敏感,如今上海及各地反帝示威越演越烈,收回公廨之议也早有草案,因此英美等国更不会坐视北洋政府插手租界内事务。他们一定会干预此次事件,力阻民国政府介入。总之,你和你的徒众们不要轻举妄动。”

    虞西敏设法稳住宋浴秋,他对眼前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十分陌生,只有越发抓紧宋浴秋的手。宋浴秋却不肯跟他走,挣道:“我是赶来通知你,不是和你在你爹这儿磨磨唧唧浪费时间的。你做你的事,我走我的路子,还是那句话。”

    “宋浴秋!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样子!”虞西敏忽然低斥道。

    宋浴秋一怔,蓦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虞西敏也是灵光一闪,这么诈称本意是牵制住宋浴秋不让他现在随意冒险。可他没有想到,宋浴秋在片刻的呆怔后立即反手扣住他手腕,冷声道:“你说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子?”

    虞西敏与他目光交汇,慢慢露出笑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宋浴秋凝视他许久,而后甩开手大笑道:“胡说,你懂个屁!”

    哪里是一个样子?“宋晓泉”只是他的虚影、幻象,是早已不存在的人。

    虞西敏暗自懊恼。宋浴秋望向不远处这座掩映在葱茏树木中的庄园,轻哼了一声道:“我活了这些年,能全须全尾地和你在这儿好好说话,其中经历了什么你大概想都不敢想。”他转头看着虞西敏,似乎是要透过他将当年未尽的话说完,“我无父无母,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搏命的事都做过,为着一个‘活下去’罢了。我活命的本事比你这个含金汤匙的大少爷可多得多,不用你替我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如果做了选择,那必有我非得为之的道理。说实话,左净生、林培森和我有什么要紧的干系?我不用为着他们的冤屈赔上我和我弟兄们的性命。但人为口气活着,要是做中国人活得还不如洋人的狗,还得被中国人自己按着朝洋人点头哈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打听过了,林培森就是之前领导棉纺厂工人问日本人讨薪、罢工的人。若他真是那个吴霄,那他这会儿去南京、北京多半是死,留在法租界巡捕房时间久了也没好下场。我原本是没那个念头和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他们当面对着干的,但我想想人家一个北大毕业的书生都有本事朝外国人的枪口撞,怎么我一个洪门的会办、学了二十年武的人倒不敢了?”

    他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抬脚踩了踩踏板,低头笑道:“虞少爷,我不是纸糊的,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铁打的,不会随便硬来。用他们共产党的话说,我们此次也算‘同志’,都是为了救人,你就不要妨碍我。”他踩上自行车,拨了拨车铃道,“你总猜我们从前如何做什么?我知道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下次你再扯这种谎我就真的用对付他的手段对付你。”

    “很惨的,你最好别试。”说完他猛地一蹬向前。

    虞西敏不再挽留,他回头唤来阿成,望着前方骑车的身影道:“你亲自跟着他。另外派人送信给陆奎生,说我虞西敏求见,就在下午三点惠风茶社。”